冢与骨

时光.奠

01

德拉索恩斯府

女仆一脸开心地打开门，对站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德拉索恩斯伯爵说：“伯爵大人，夫人生了！是双胞胎！两个男孩子！”

“真的？！”尼古拉斯.德拉索恩斯伯爵一听这话，脸上瞬间洋溢起幸福的笑容。

安东尼娅.德拉索恩斯夫人缓缓睁开眼睛，感觉这个世界真是从未有过的明亮。她的两个孩子刚刚出生，一切都是那么鲜活。

门开了，尼古拉斯走了进来，“夫人，辛苦了。”他轻轻吻了吻妻子的额头，“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啊？”

安东尼娅深情地望着她的两个儿子，“我已经想好了，大的那个叫克劳德，小的那个叫约瑟夫。”

在尼古拉斯进来之前，安东尼娅就给孩子们喂好了奶水，此时的两个孩子正在酣睡。尼古拉斯轻手轻脚地坐在床上，和妻子一起看着这两个孩子。“他们真像。”尼古拉斯说，“以后怎么区分他们呢？”“你看，”安东尼娅指着其中一个孩子右眼的外眼角，“这里有颗痣呢。”

安东尼娅这么一说，尼古拉斯注意到了，克劳德的右眼外眼角有颗小小的黑痣。

02

就像父母和其他人意识到的。约瑟夫和哥哥不但长相一样，还有着惊人的默契。给人的感觉就像是，被分成两半的同一个生命。

约瑟夫食物中毒那几天，克劳德总是说自己的胃不舒服吃不下饭。而克劳德发烧的那一阵子，约瑟夫也经常咳嗽。他们的邻居听说了这件事后，说他们这惊人的同步诡异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。

父亲和母亲对他们的两个儿子说，他们有着父亲雪白的头发和湛蓝的瞳孔，有着母亲光洁的皮肤和倾城的微笑。听到这样的评价，约瑟夫和哥哥相视一笑。

他们两个，都是上帝的宠儿。

03

约瑟夫和哥哥已经七八岁了。父亲决定将两个孩子送去上学。结果有一天克劳德背着约瑟夫回来了。令人害怕的是，克劳德背上的那个男孩身上全是青紫的伤痕。

在父亲的厉声质问下，克劳德说出了事情的经过，其实即使父亲不说什么，克劳德也会告诉父母的。

“你叫克劳德啊？”一个看起来很强壮的男孩在这天放学后拦住了约瑟夫。“怎么？”约瑟夫挑了挑眉，“你要打架吗？”

约瑟夫完全可以说自己不是克劳德，他的眼角没有那颗黑痣。这件事的源头是克劳德而不是他，他完全可以躲得远远的。今天他特意先收拾好东西离开学校，没有等哥哥。

克劳德是这一天周的值周班长，为了按照老师说的做，他坚决没有让外班的同学进入教室。并且还给了那个同学一个“闭门羹”。在连续吃了一周的“闭门羹”之后，那个混子终于忍不住了。

敏感的约瑟夫早就注意到了异常，所以今天他要帮助哥哥。

这是克劳德第一次感受德拉索恩斯家的严厉：他因为这件事受到了惩罚。“虽然我支持你维持纪律的行为，但是你间接伤害了你的弟弟。你应该也注意到异常，小心规避。”约瑟夫记得很清楚，当时父亲是这样说的。

04

于是克劳德就在门外从下午跪到了午夜并不被允许在床上睡觉。约瑟夫一直没有睡觉，等到午夜，他第一时间冲出去把哥哥扶了进来，还生好了火。

夜里的大厅即使生了火也很冷，克劳德的身体因为寒冷不断地打着颤，约瑟夫很慌张，手足无措之下只好把哥哥抱到了火炉边。

“约瑟夫……”克劳德轻轻呼唤了一声。“哥……”约瑟夫晃了晃怀中人的身体。看着克劳德睁开眼睛。“回去睡觉吧，现在太晚了。”克劳德有气无力地吐出这句话。“不要。”约瑟夫简单粗暴地回答把克劳德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。“哥你等等我。”约瑟夫说完便松开克劳德，往火炉里添了些木柴。又返回自己的房间拿来了枕头和被子，“哥，我陪你。”

即使有火炉和被子，由于大厅太过空旷，两人依旧打着寒战。克劳德由于待在外面太久，身子已经有些麻木了。约瑟夫摸着哥哥冰凉的手和脸，心里很着急。最终他将哥哥拉到了自己的怀里，想给予他一点温暖。

约瑟夫从没有像那个晚上那样渴望守护一个人。那是约瑟夫第一次，也是此生唯一一次抱着自己的哥哥。此后的日子里，都是哥哥张开温暖而宽阔的臂膀给约瑟夫一个容身之处。

05

“国王驾到！”伴随着侍卫的呼喊，德拉索恩斯伯爵打开门走到国王面前跪下。“尼古拉斯先生。”国王彬彬有礼地俯身将公爵拉起来。“我这次来，是想见见你的两个儿子。”尼古拉斯微笑着点点头，叫来了两个儿子。“都很不错啊。”国王微微俯身看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。“尼古拉斯啊，他们两个，谁是你的继承人呢？”

尼古拉斯罕见地犹豫了——德拉索恩斯家族怎么说也是个贵族，他曾经就继承人的问题思索了很久。本想让哥哥当继承人，但是约瑟夫知道哥哥并不愿意。

“哥你为什么不愿意当伯爵啊？”国王走后，约瑟夫悄悄问了这个问题，但是之后哥哥没有立刻回答。这个问题的答案，约瑟夫其实也清楚：哥哥的理想一直不是当伯爵，他只想当个画家。

那约瑟夫自己呢？他根本没有想过，毫不夸张地说，他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想和克劳德保持一致。“我也想当个画家。”约瑟夫是这么对哥哥说的，没想到的是哥哥居然为了这句话放弃了那么多。

约瑟夫从莫维斯神父那里得知，在哥哥心里，他这个弟弟才是最重要的。

“请原谅我，我的主。”克劳德跪在神像前，双手合十进行祷告，“为了我重要的人，我必须要放弃许多东西。我不知道这样是否正确，但是我想看到我想要看到的结局。”

约瑟夫是什么样的人，除了约瑟夫自己只有克劳德这个哥哥最清楚。

或许哥哥的确受到了惩罚。为了表决心，他当着父亲的面把自己绘画的工具全都交给了约瑟夫，并发誓不再碰它们。自己会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伯爵。

约瑟夫至今还记得自己曾经看到克劳德偷偷躲在角落里抹泪，在理想和弟弟之间，他最终选择了弟弟。一想到这他就心疼不已。

06

那些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东西，能够变成另外一种面貌。战争爆发，德拉索恩斯府被烧了。

“哥我怕……”十二岁的约瑟夫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，望着漫天的大火只想躲到哥哥身后。

克劳德远比约瑟夫来得勇敢，他转过身抱住了弟弟，轻轻吻了吻弟弟的额头，“别怕，咱们都不会有事的。”克劳德踮着脚将嘴唇贴在弟弟的额头上并轻轻拍着弟弟的背，“咱们离开这，什么都不用管了。”“约瑟夫！克劳德！”远处传来了安东尼娅焦急的呼喊。克劳德捂住弟弟的耳朵，用口型告诉他：有哥在，你别怕。

德拉索恩斯一家顺利地登上了去英国的船，可是好景不长。

“哥哥……”约瑟夫有些焦急地推门进来，想再看看自己的哥哥。“……啊，乔，怎么了？”克劳德虚弱地睁开眼睛，挤出一个无力的微笑对约瑟夫说话，似乎想安慰他。“好点了吗？”约瑟夫在哥哥床边坐下。

“好一点了……咳咳……”他话说到一半又开始咳嗽，“咱们不说这个了，说点开心的事，怎么样？”约瑟夫听到这话，沉默了。

他真的想不出能有什么开心的事值得回忆。

大概是因为约瑟夫还是一副伤心的面孔，他笑着伸出手刮了一下约瑟夫的鼻子（这是他经常对约瑟夫做的动作），“傻孩子，你以为哥舍得离开这个世界，离开你吗？”他翻了个身，使自己处于仰卧位，“还记得上次我这么做是在什么时候吗？”“不太……记得了……”

“咳咳，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啊，”克劳德笑了笑，气色似乎好了一点，“那天晚上打雷，你半夜睡不着就跑到我房间里说你害怕，（克劳德又咳嗽了几声）我记得当时我就把被盖你身上，然后你的脑袋就贴着我的胸口，睡得可香了。”他这么一说，约瑟夫确实想起来了一些。真没想到这些他都记得。约瑟夫暗自苦笑，那时的约瑟夫真的非常害怕，就跑到哥哥那里去睡，约瑟夫不得不承认自己很依恋他。当时哥哥的怀抱真的温暖极了。

“是啊……”约瑟夫努力对哥哥挤出一个微笑。那时哥哥的怀抱真的非常温暖，他轻轻拍着弟弟的后背，吻着弟弟的额头，这一切都让人安心。约瑟夫总觉得哥哥身上有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，只要哥哥在自己身边，自己什么都不怕。

“约瑟夫，”哥哥轻声问道，“长大后，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？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沉默了许久，约瑟夫对着窗外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。

“哥，”约瑟夫握住哥哥的手“你要快点好起来，咱们还有一个月就到了。只需要一个月，咱们就能到达英国了。”“嗯。”克劳德点点头。约瑟夫当时真的对未来充满希望，他以为只要到达英国，哥哥就能再次站在他身边。现在回想起来，他只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可笑。

07

几天后的晚上，约瑟夫被母亲唤醒，“约瑟夫，快醒醒，你哥哥他……”他心里一惊，“哥哥！”

父亲点燃了一盏灯，有些斑驳的光照在他和哥哥的脸上。周围一片安静，只有海浪细碎的哗哗声。

克劳德闭着眼，在灯光下，他的脸色更显得苍白，约瑟夫跪在床边，握住哥哥的手，“哥，你睁开眼看看我，我害怕……求求你了，别睡……”

克劳德苍白的手指动了动，睁开了眼睛，“父亲，母亲，你们都在这啊……”

哥哥的声音从未如此虚弱，恐惧像魔鬼的巨手抓住了约瑟夫的心脏，让它狂跳不止。

蜡烛的光渐渐黯淡下去，如同克劳德渐渐消散的生命。约瑟夫抓着哥哥的手，抵在自己的额头，眼泪像珠子一样落下，在床单上打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潮湿痕迹。

约瑟夫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安静和黑暗。他是那么渴望再次听到哥哥温柔的声音，再次感受哥哥温暖的怀抱和令人安心的亲吻。

可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，那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人已经离开了。“是因为上帝太舍不得这个天使了。”母亲抱着约瑟夫，在他耳边轻轻地安慰他，“别怕，克劳德会在天堂守护着我们的。”

08

约瑟夫无比地想让哥哥回来，约瑟夫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画下他的容颜，就着灯光一次又一次地勾勒他的轮廓。一切都是为了他，克劳德，约瑟夫的哥哥。

可是渐渐的，约瑟夫发现了一件事。

即使他的绘画再逼真，色彩再鲜艳，那些被记录的东西，还是会破碎。

如果真的让哥哥回来，约瑟夫必须用另一种方法。 

“如果您肯参与游戏，那么那个‘逝去的人’便有可能在我的帮助下回来。”

“您的提议很有趣，庄园主。我不会手下留情的。”

摄影师约瑟夫，只在相中世界才能拥有真实的样貌。

破碎的容颜，一如他破碎的记忆与过往。

他很清楚，自己的末路与哥哥相差无几。